人們在成都市人民公園鶴鳴茶社喝茶休閑。
成都市雙流區(qū)彭鎮(zhèn)觀音閣老茶館里的老虎灶上正燒著開水。
茶鋪,是成都人對茶館的稱呼。清末以來,“坐茶鋪”成為成都人悠遠綿長的一種生活方式。悠悠歲月里,它如同一位靜靜守望在街角巷尾的老友,陪伴著生老病死,見證著世事滄桑。
壹 一城居民半茶客
1949年10月的一天,一位來自瑞典的青年坐在成都春熙路上的一家茶鋪里,對著一架老式鋼絲錄音機講述著他的見聞。好奇的人們將他圍著,看著這個有點瘋瘋癲癲的外國人對著一臺機器自說自話。
他中文名叫馬悅?cè)唬?948年8月,在學(xué)習(xí)了兩年古漢語后,他遠渡重洋來到四川。此后的兩年中,他四處奔走調(diào)查四川方言,為日后完成有關(guān)中國西部方言的著作打下堅實的基礎(chǔ)。他還邂逅了一位美麗的成都姑娘,成就了一段跨越國界的愛情佳話。許多年后,他成為瑞典學(xué)院院士、諾貝爾文學(xué)獎18位終身評委之一,是其中唯一一位深諳中國文化、精通漢語的漢學(xué)家。
馬悅?cè)患木铀拇ǖ?0世紀40年代末,成都人口50萬,茶鋪有598家。民諺云:“一城居民半茶客。”無處不在的茶鋪曾是他捕捉方言韻律、觀察市井生活的一扇窗。
72年后,在澳門大學(xué)歷史系主任王笛的幫助下,記者從瑞典國家電臺獲得了這段聲音檔案。穿越遙遠的時空,茶鋪里的煙火氣撲面而來
“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子,大約有50米長,20米寬,我估計客人大約有400多……中國茶館是個非常好的設(shè)施:在那里你可以聊天,談?wù)撜危蛘咦錾?。你可以理發(fā),刮胡子,甚至還可以坐在位子上讓人給你掏耳朵……賣東西的小孩在茶館里穿梭,他們賣花生、炒堅果、瓜子……大多數(shù)茶客穿著長衫,從旁邊扣扣子……但也有若干人穿西服……”馬悅?cè)坏穆曇糁?,茶鋪里人聲鼎沸,茶鋪外車水馬龍。
王笛在著作《茶館: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 1900-1950》中,引用了這段記錄。這位出生于成都的歷史學(xué)者,一直致力以微觀角度“為民眾寫史”。在他的研究中,20世紀前半葉的成都,幾乎沒有其他機構(gòu)能像茶館一樣與人們的日常社會生活密切相關(guān),在中國也沒有任何一座城市像成都那樣擁有數(shù)量龐大的茶館。在他看來,茶館是社會的細胞,能折射出社會的復(fù)雜和變化多端;亦是一扇窗口,透過它可以觀察大千世界的豐富多彩。
茶館之于成都人的重要性,從作家張恨水流寓成都時所寫的《蓉行雜感·茶館》中可窺一二:“北平任何一個十字街口,必有一家油鹽雜貨鋪(兼菜攤),一家糧食店,一家煤店。而在成都不是這樣,是一家很大的茶館,代替了一切。我們可知蓉城人士之上茶館,其需要有勝于油鹽小菜與米和煤者。”
但成都人“坐茶鋪”,并非都是像閑人雅士一般去“品茗”。他們?nèi)ジ墒裁??李劼人在小說《暴風(fēng)雨前》中,向讀者展示了民國時期成都茶鋪的三大功能——各業(yè)交易的市場、集會評理的場所、中等以下人家的客廳或休息室。人們在茶鋪里打開水、煨中藥、燉肉湯。不僅清音、竹琴、川劇、評書能在茶鋪里找到舞臺,棉紗、布匹、藥材、糧油也能在這里做成買賣。“袍哥”(四川的民間秘密組織)人家在茶鋪里設(shè)碼頭、擺茶陣(一種江湖隱語,用茶杯擺出不同陣形)。有了糾紛矛盾,邀約上一干人“吃講茶”(發(fā)生爭執(zhí)的雙方到茶館里請公眾評判是非),斷是非。
一方茶鋪,不但為三教九流提供了社交、娛樂、交易的場所,也給挑水工、堂倌、戲班、理發(fā)匠等小販提供了持久的生計。在20世紀上半葉的成都,它“包辦”了大眾幾乎所有的公共生活,成為一道獨特風(fēng)景。
貳 小茶鋪里的大時代
當(dāng)市井的千姿百態(tài)在茶香里氤氳,時代的風(fēng)起云涌也在茶鋪中上演。
今天的成都人民公園,滿園綠蔭中藏著一家百年茶鋪——鶴鳴茶社。兩邊黑漆柱子上刻著對聯(lián):“四大皆空,坐片刻不分你我;兩頭是路,吃一盞各自西東。”文字中流露出的閑心與豁達正如川人的品格。
安逸、休閑是許多外地人對四川的第一印象。然而,也許人們并不知道,面對民族危亡,愛坐茶鋪的川人從未“拉稀擺帶”(拖泥帶水)。
1911年的《四川保路同志會報告》中,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:資州(今資中)小伙子石某剛訂婚月余,不識文字,以開小茶鋪為生。一天他聽人在茶鋪中讀了四川保路同志會報告后,捶胸頓足、號啕大哭:“時事如此危急,亡國就在眼前,還討啥子婆娘?。课乙u掉家產(chǎn),拿來全部報效國家!”
1911年5月9日,清政府為了向美、英、法、德四國銀行團借款,宣布將商辦的川漢、粵漢鐵路收歸國有,川、湘、鄂、粵四省迅速掀起保路風(fēng)潮。6月,成都成立“四川保路同志會”,號召全川人民“廢約保路”,組織群眾到總督署請愿。9月7日,四川總督趙爾豐下令逮捕保路同志會代表,隨后下令開槍鎮(zhèn)壓聚集在總督署請愿的群眾,當(dāng)場打死32人,接著又在成都各路口屠殺群眾,制造了震驚全國的“成都血案”。消息傳出后,激起全川人民武裝反抗。聲勢浩大的“保路運動”成為辛亥革命的導(dǎo)火索,敲響了清王朝覆滅的喪鐘。今天,“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”就靜靜矗立在距鶴鳴茶社幾百米處。
茶鋪,既是傳播消息的民間“通訊社”,也是宣傳新思想的大舞臺。在四川,茶鋪幾乎是所有民間演出的發(fā)祥地,戲園也從茶鋪衍生而來。近代新文化自晚清開始在四川萌芽、發(fā)展,茶鋪里不時上演追求個性解放、飽含民主思想的新劇。20世紀30年代,成都悅來茶園將一部名為《黑奴義俠光復(fù)記》的川劇“時裝戲”搬上了舞臺。這部戲的原著有個為人熟知的名字——《湯姆叔叔的小屋》。在那個信息傳遞的“慢”時代,大洋彼岸黑奴反抗壓迫、爭取自由的故事,就這樣在中國西南一座城市的街頭巷尾流傳開來。
舞臺上,川劇、清音、竹琴、評書你方唱罷我登場;舞臺下,人間悲喜、國仇家恨在茶湯里翻滾激揚。
今天的眉山市青神縣漢陽古鎮(zhèn),一條靜謐的小巷里坐落著老茶鋪魁隆昌。吃茶的老人說,當(dāng)年這個茶鋪是當(dāng)?shù)乜谷沾ㄜ姷募系?,他們中的許多人離開后再未回過故鄉(xiāng)??箲?zhàn)期間,350多萬壯士出川,誓死殺敵,64.6萬人傷亡、失蹤,川軍參戰(zhàn)人數(shù)之多、犧牲之慘烈,居全國之首。
聲聲喧囂中,茶鋪藏起了無數(shù)驚心動魄,也見證了無數(shù)悲歡離合。
叁 生在屋里活在茶鋪
光陰荏苒,幾十載風(fēng)雨后,茶香依舊。透過王笛的研究不難發(fā)現(xiàn),成都的茶鋪雖然曾經(jīng)沉寂過多年,但在改革開放后再次迎來生機,蓬勃發(fā)展。
20世紀80年代,成都最著名的生產(chǎn)資料交易市場當(dāng)數(shù)城北公園茶園里的“周五茶會”。1987年頭三季度,茶會上的成交額就超過兩億元。到了20世紀90年代,主辦方還把電腦搬進茶園,方便買賣雙方搜索信息。
憂心兒女婚嫁的父母在茶鋪里征婚,“下海”的商人們在茶鋪里談生意,編輯記者們在茶鋪里找靈感、碰選題……再不見闊襟長衫的茶客,但堂倌的那聲吆喝依然是熟悉的鄉(xiāng)音。
今天,在咖啡館、奶茶店、電影院林立的城市里,茶鋪早已從公共生活的“唯一”變成了“之一”,但一代代人沉淀而來的情愫,仍在茶香里彌漫。
出生于1931年的詩人流沙河,年輕時在四川省文聯(lián)工作,每晚總?cè)挝桓浇木圪t茶社打開水,帶回去泡濃茶熬夜。在散文集《老成都·芙蓉秋夢》中,詩人如數(shù)家珍地寫下那些遠去的茶鋪:甌香館、臨江亭、廣春閣、華華茶廳、吟嘯、梁園、三益公……現(xiàn)如今這些茶鋪早已湮沒在歲月中,詩人也于2019年駕鶴西去,但步入成都的街角巷尾,仍能與一間間小茶鋪不期而遇,偶遇低頭讀書的老者,似有先生遺風(fēng)。
成都雙流的彭鎮(zhèn),有著100多年歷史的茶鋪觀音閣至今還保留著張恨水筆下成都老茶鋪的樣子——不怎么高的屋檐,不怎么白的夾壁,不怎么粗的柱子,若是晚間,更加上不怎么亮的燈火,矮矮的黑木桌子,大大的黃舊竹椅……
茶客有老有少,無論貧窮貴賤,都能在茶鋪里找到自己的一方天地。在老板李強眼里,一碗茶面前,人人平等。
每天凌晨4點多,李強就開始生火燒水,準(zhǔn)備迎接每天到這里報到的老哥們。老茶客喝茶1元,價格多年不變。雖然少,卻讓主人與茶客都心安。游客喝茶10元、拍照10元,他們也會心甘情愿地坐進里間,不打擾老茶客們在外間談天說地。
茶客中的許多人在這里“活”了一輩子。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之下,茶鋪有史以來第一次關(guān)門謝客,門口的監(jiān)控定格住正月十五凌晨4點19分,95歲的鐘大爺無處喝早茶,等在茶鋪門外不知所措的身影。
茶鋪,沉淀了歲月的滄桑,也聚集了人的溫度。
鄉(xiāng)土飽經(jīng)時光摩挲,人生嘗盡喜怒哀樂。當(dāng)年坐在大人膝頭上用茶蓋兒舀茶湯喝的孩子已是耄耋老人。飛速發(fā)展的城市里,只有為數(shù)不多的老茶鋪依稀還有兒時的模樣。但漫步城中不難發(fā)現(xiàn),李劼人的舊居菱窠旁,錦江畔的望江樓下,浣花溪邊的花叢間,文殊院的樹蔭里……成都茶鋪那股頑強的生命力仍在盛放。
從清末算起,成都的茶鋪已興盛了100多年。它如青草生于河岸,自然地長在這座城市的骨血中。天府之國千百年沉淀下的細致、淡定與從容,借著它,浸潤著一代又一代人。
坐上竹椅的那一刻,人們便暫時放下了茶鋪之外的紛擾。任這小小的茶碗,如一葉扁舟般,帶著他們自這生活的河流順?biāo)拢粗鴥砂兜纳胶哟蟮?,聽著不住的鳥鳴猿啼,自在、安穩(wěn)、篤定地前行。